当我们谈及“人性化”时, 首先谈论的核心应该是“人”。对于医疗护理建筑而言, 建筑师创造的空间是为什么“人”服务的呢?我认为, 其中既包括了医治的对象——病患, 也包括了探视的家属, 还有医院的实际主角——医生, 甚至是城市里面的其他居民。每一类人群都对空间提出了不同诉求, 路易斯·康曾经提出:“不满足需求是不光彩的, 毋庸置疑, 当你被带到人间之后, 一切需求皆应得到满足, 然而愿望的重要性无可伦比远甚于需求…”建筑的人性化应该体现在通过空间满足人们的需求和愿望。医疗护理建筑不应该只是治疗的机器, 还应是抚慰人的心灵、满足心理诉求的工具。托瓦尔特·德特雷福仁 (Thorwald Dethlefsen) 也在所著的《疾病的希望》一书中阐述了身心整合的治愈力量。因此, 在医疗护理建筑中, 精神层面的关怀与物质层面的追求同样重要, 甚至在某些人群中占据着更重要的位置。

医疗建筑作为一个治疗场所, 其目的性非常明确, 医护工作者的效率高低直接影响着医疗服务的水平甚至病患的安危。无论是西方人还是亚洲人, 即使存在着文化和技术水平的差异, 医护人员作为“人”的身体条件和生理能力也是相仿的, 正如所有人每天都只拥有24h一样。现代医疗建筑设计理论根据“人”的物理属性设定出了相对合理的流线距离, 第五代医疗系统也围绕着大部分医护人员每天的主要活动区域——门诊、住院部、医技中心展开研究。通过对各个专科相关功能进行集中整合, 每个科室的医护人员只需要通过简短的水平连接和垂直交通, 就可把每日医疗活动所需的移动区域最小化, 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行走动线, 从而使医疗效率最大化, 同时也能大幅度地减轻医护人员日常工作的疲劳, 从而有更多精力为患者提供专业的服务。

现代的医院, 特别是在中国, 为了满足医疗需要其规模一般都比较大。如果设计不合理, 病人往往要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在门诊和检验之间来回奔走, 以1 500床的医院为例, 很容易就会超过500m的正常人舒适行走距离。因此, 医技平台的检验部分与相关门诊科室水平相对布置, 可以方便患者在诊断后快捷地完成检验等, 避免穿越整个医院 (图1) 。

如果能更进一步考虑, 患者更希望的是可以最简单便捷地完成诊疗活动, 因此流线的简洁和可识别性尤为重要。在我们设计的项目中, 主要交通空间往往呈直线形, 尽量避免平面上的曲折, 一来便于在交通空间的两侧布置垂直交通和不同的功能区块入口, 让患者一目了然, 可以直接达到相应区域;二来也可更方便地输送一些轮椅和推床患者。

从精神层面来考虑不同人群对空间的需要也是人性化的重要体现, 这里不仅包括患者, 也包括医护人员、病人家属和外部的社会人群。为患者提供一个舒适、安全的医护环境在今天已经成为了现代医疗建筑的一个基本要求, 在法国的设计思维里会更进一步强调患者与社会之间的联系性。我们在设计法国梅兹罗伯特医疗中心时, 业主曾提出过一个要求:“我希望医疗内街不应该是一个玻璃教堂, 而是一个丰富的空间…”, 两者的关键区别在于对空间尺度的定义, 前者充满了严肃的仪式感, 后者则围绕着每一个人类个体的尺度和人性需求进行创造 (图2, 3) 。食色性也, 呵护人性的前提在于承认人类个体对日常生活的物质需要和与外界沟通的愿望。与欧洲最早的医院不同, 今天的医院不再是一个把病患与周边隔离对立的场所, 相反越来越强调其作为公共服务建筑的社会性, 是城市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就像车站、商场和种种城市空间一样 (图4, 5) 。我们在设计和规划项目时都很注重建筑与城市以及周边自然环境的融合, 期望创造一个自然过渡的城市界面以引入城市的活动和气氛。例如丹麦的圣欧拉瓦医院 (Saint-Olav Hospital de Trondheim) (图6) 、鹿特丹的Maasstad医院 (图7) 的医院大道, 通过立面和体量的处理使医院成为城市的一部分, 其中的首层空间也引入了餐饮、商业等活动, 这些措施令医疗活动很自然地成为了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西班牙巴塞罗那滨海医院 (Hospital del mar) (图8, 9) 的医疗内街令人印象深刻, 穿越不同街区的居民、刚从海滩上来的游客、探视亲人后吃饭小憩的家属, 还有刚刚看完病的患者, 都那样轻松自如。受此启发, 我们在进行南特中心医院、广州珠江惠仁医院 (图10) 、广州市十二人民医院竞赛方案设计 (图11) 时, 也将城市公园的概念带入了医院空间内部, 把医院外部很受当地居民欢迎的自然环境元素延展到医院内部, 让病患和医生如同在公园中穿行, 暂时忘掉疾病的痛苦和工作的紧迫。

医护人员除了繁重的医疗任务以外, 每天都要面对疾病苦痛甚至生离死别, 他们承受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所以除了要在功能布置上为他们提供便捷、高效的工作流线外, 创造舒缓的休息空间也是人性化关怀的重要方面。例如很容易被人忽略但非常重要的空间——医护休息区, 对于医护人员而言是工作间隙的避风港, 一个可以暂时全面放松的地方。充足的自然采光、不受干扰的区域、良好的户外景观, 这些都能从心理上非常有效地降低医护人员的心理压力。法国的医疗项目往往还会对不同环节的医护人员休息区做进一步定义, 会对如急救、临终关怀等经常要与死神搏斗的工作人员休息空间提出专门的要求, 确保他们能获得最好的休息环境。

在法国的设计体系中, 养老建筑与医疗建筑的显著区别在于养老建筑设计所围绕的对象是住在其中的老人, 他们的需要和愿望都被摆在首要位置。“给老人们创造一个家吧”, 在进行养老建筑设计时, 这句话一直围绕在我们的脑海中, 设身处地从老人的角度来进行创作, 很多平时难以接受的想法都变得顺理成章。

今天, 在老龄化人口急剧增加的同时, 互联网、自动化系统等新技术为未来的老年人护理提供了新的机遇, 同时也挑战着传统价值观, 对照护环境提出新的要求。困扰老年人的将不再是疾病、失能甚至死亡, 而是被社会孤立和遗弃, 所以与社会的持续互动是老年护理的一个重要课题。

根据专业的研究和统计数据, 老年人入住养老机构的第一个月多是疾病高发阶段。伴随着相关身体机能的自然衰退, 大部分疾病的诱因来自心理层面。无论是传统的中国老人还是生活在社会保障制度成熟的较为开放的外国老人, 一开始对于住进养老机构都是抗拒的, 部分老人甚至认为养老机构就是针对他们而设的“集中营”。因此首先从规划和选址上, 一般会优先考虑把老人护理机构设置于闹市, 让他们感到依然生活在社会之中, 而非普遍认为的风景幽美、远离尘嚣之地。法国的图瓦雷公立养老院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图12) , 对该项目选址时, 其用地就与城市活动会堂、小学、幼儿园、中心市场紧密相连。从养老院餐厅的大面积玻璃幕墙和老年公寓的阳台上望去, 日常市井生活尽收眼底, 让老人感到跟日常的社会生活紧密相连 (图13) 。

当我们谈及社会生活时, 社交生活是必不可少的元素。在养老设施内部, 我们需要利用不同的公共空间营造一个友好互动的交流氛围。例如在自理老人的就餐区设置煮食台, 让老人们可以围坐在一起做饭聊天, 室外的公共菜园也可以一起劳作 (图14, 15) 。在走廊旁边留出一定空间让老人们根据具体的社交需要定义其功能。这些空间往往会变成老人们日常聚会的小型场所, 同时也可以有效地避免走廊这种连续、长距离空间对行动不便的老人造成的心理困扰。

同时, 我们也会注重老人与外部社会的社交需要, 尽可能创造老人与不同年龄层的人群交流的机会。图瓦雷养老院把一个向所有人开放的街心花园放置其中, 下午放学的小朋友穿过入口大堂去花园玩耍时就会与老人发生互动。广州越秀海颐养老院也秉承了相同的逻辑, 将当地居民都很喜欢去的广式茶楼嵌入其中。这些举措让社会上不同年龄层的人与老人的活动之间产生交集, 从而满足老人的社交需求。我们希望老人与社会之间产生互动, 并希望这些互动对其生理和心理产生积极影响。高端商业空间的嵌入也可以有效地把城市的日常生活自然地带到老人的生活区域中, 丰富他们对外的社交生活 (图16~18) 。这里强调“自然”二字, 就是希望通过引入一些年轻人感兴趣的空间, 使这些社会群体可以发自内心而不是出于道义来到老人的生活中, 形成一个“原生态的社会生态系统”。

给老人创造一个充满居家生活气息的生活空间也是体现养老建筑人性化关怀的重要方面。无论在欧洲还是在中国, 老人们的过往时光大都是在一些小街、小巷、小房子这样的体量里度过的。为了增加他们对养老院的空间认同感, 更快地适应和接受新的生活环境, 在设计中我们会尽量化整为零, 避免一些单一的、连续性的大体量。例如在图瓦雷养老院中, 我们特意把一个100床的体量通过立面处理自然分解成三部分, 每一部分的尺度都与老人们平常居住的两三层小住宅相仿。在湘潭晨辉养老院项目里, 500床的大规模养老机构被细分成四个组团, 每一个组团都尽可能地与周边城市的居民区体量接近。同时严格地控制楼与楼之间的间隔, 把老人熟悉的小街小巷和小区广场的空间感复刻到新建项目里 (图19~21) 。

除了关注老人的心理需求外, 围绕老人的生理改变进行设计同样重要, 才能为生活在其中的老人提供便利, 使他们活得更有尊严。关注行动能力的下降和五感不同程度的改变是其中的关键。例如在每一个老人居所里, 一个宽敞的阳台和落地玻璃窗可以让行动不便的老人即使只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能够感知到日夜交替、四季变化以及外面的社会活动。在进入每一个功能房间时, 一般会考虑老人眼睛对光的适应能力的下降而相应设置一些防止直面自然光照的入口空间;在聚会空间和公共就餐区的声响处理可以有效降低噪音, 这样听力下降及只对中频声比较敏感的老人交流起来就不会太费力气, 可以更好地进行沟通。相对这些退化的感官, 触感却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发敏锐。冰冷的材质引起的刺激会对老人的神经和心脏造成冲击, 这也是为什么在一些可触摸的墙面和空间里尽量采用木材等温暖材质的原因。

医疗护理建筑并不是冰冷的治疗护理的机器, 而应该是一个充满人性化关怀的场所。在这个场所里, 生命被孕育和关照, 因此设计的出发点应该是对生命的敬重和对人性的体贴, 从“人”作为独特个体的角度去满足其生理需求和心理愿景。为弱势群体考虑体现的是“以人为本”的设计宗旨, 是我们领悟所有设计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