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研究背景

伴随着人口老龄化情势的不断深化，我国的养老设施自21世纪以来进入了高速发展时期。以大陆地区人口老龄化程度最高的上海为例，自2006年提出“9073”的社会养老服务体系建设目标以来，养老机构的床位数以每年5 000～10 000床的速度持续增长，目前已能服务2.9%的户籍老年人口，接近3%的建设目标。在养老床位数量得到了基本保障之后，如何优化设施质量，为入住的老人提供健康、舒适的生活环境逐渐成为设施建设的新重点。在全国范围内，伴随着养老设施的形象逐步摆脱过去仅面向困难老人的托底型福利机构，向着能满足各层次老年人需求的普惠型公共设施转变，对其环境品质的要求也日渐提高。

我国大部分地区夏季炎热，需要空调制冷。在养老设施中，夏季的室内热环境对于老年人的健康及居住的舒适性也具有重要意义。但应注意的是，设施的空调设置不仅需要满足老年人特殊的生理需求，也应考虑一些国情特点——就居住者而言，我国不少老年人的空调使用心理、习惯与国外存在诸多不同^[1]；而对设施的管理方而言，空调使用容易成为集体生活的矛盾焦点^[2]，也对夏季设施的用电负荷和运营成本有重要影响。因此，养老设施中的空调设置应综合考虑老年人的身心需求，并兼顾设施管理和节能的需要，具有一定复杂性。

国内外的研究均表明，老年人的热舒适感受与年轻人有所差异。在生理结构上，老年人与年轻人相比皮肤表面的水分较少，因此皮肤温度较低、对冷热变化的感知能力较为迟钝^[3]。同时，由于躯干部分体温较低、末端血液循环又比年轻人慢，老人的皮肤温度随环境温度变化的能力也较弱^[4]。因此，当暴露在寒冷和炎热的环境中时，老年人实际的收缩血压上升比年轻人更快，但皮肤温度改变较慢，对冷热变化的感受又有延时性^[5]，这种生理反应和心理感受的错位常使老年人的主观热感受与实际情况存在差异^[6,7]。受此影响，在同样的热环境中，老年人对采取措施改善热环境可能显得更不积极，也因此增加了健康与安全的风险^[8]。此外也有研究显示，这种机体老化产生的温度调节能力的变化可能与性别、年龄等因素相关，也存在着较为显著的个体差异^[9]。

而针对我国老年人群热舒适的调查则发现，我国老人普遍偏好通过自然手段来调节热舒适。例如对天津市养老机构夏季室内热舒适的调查显示，设施内的老年人在偏离热中性温度的环境中，倾向于通过减少活动量、减少衣着量、食用冷饮等方式调节自身的热感受^[10]。对上海地区养老设施冬季空调使用情况的调查也显示，老人们总体更偏爱温度较高、相对湿度较低的热环境^[11]；虽然被访老年人居室内空调的普及率达100%，但老年人最常采取的适应性措施是晒太阳而非使用空调采暖，空调使用率在20%以下^[12]。

上述研究揭示了老年人热舒适需求的特殊性，并发现了部分具有我国特点的老年人热舒适调节偏好，但针对我国老年人的空调使用心理与使用方式的专题研究仍较少。本研究希望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以上海为例，明确目前夏热冬冷地区养老设施的夏季空调使用方式，并进一步阐明我国老年人夏季空调使用意识及行为的特点。相关发现将为深入理解养老设施中的空调使用需求，从而进行更具针对性的热环境设计提供参考。

2018年，上海市60岁以上老年人口占户籍人口的比例已经达到34.4%，在世界范围内也属于较高水平。同年，全市共有712家养老设施，提供约14.4万张养老床位^[13]。研究选取了6家收费水平与硬件条件各异的设施作为调查对象，在设施管理方的许可与帮助下，抽取每家设施中约20位老人开展问卷调查。由于夏季大部分养老设施在公共区域均有空调覆盖，调查仅以居室内的空调使用情况作为研究对象。在允许的条件下，受访者的选取尽量覆盖居住在不同楼层、不同朝向及不同类型居室中的老年人，同时兼顾受访者在性别、年龄、健康程度上的多样性。调查时间自2018年7月初持续至2018年8月下旬，经历了一年中最为炎热的时期。考虑到受访者年龄较高以及可能存在教育水平整体偏低的情况，调查以调查员面对面问询并进行记录的形式进行，共回收有效问卷113份。

调查询问了包括受访者的性别、年龄、健康水平在内的个人信息，同时也对其所在居室的居住人数、通风条件、降温电器配备情况、电费收取形式等进行了记录。对于居室的空调使用情况，调查征询了受访者偏好的夏季降温方式、对空调与健康关系的看法、使用空调时的节约意识与空调使用心理相关的问题；以及开始使用空调的时期、日均开启空调时长、偏好的空调设定温度、夜间空调使用情况、室友间空调使用的协调性等与空调使用行为相关的问题。为确保回答的准确性，所有问题均在预调查的基础上设计为单选题的形式。此外，调查也选取了部分受访者进行访谈，从而更深入地了解其选择的原因。

对于调查结果，首先进行了数据筛查，并统计了所有问题的回答构成。此外，研究假设老年人的个人属性、所在居室的属性对其空调使用的意识与行为有影响；由于问卷涉及的问题均为定类变量，因此选取皮尔逊卡方检验来进行相关性检测，检验的置信水平按一般社会学研究所需定为95%。

问卷结果显示，在113位受访的老人中，62.8%为女性，37.2%为男性。根据Forman等对老年人年龄的分类方法^[14]，回答者中年轻老人（60～69岁）占19.5%，中老人（70～79岁）占49.5%，老老人（80岁以上）占31.0%。同时，对受访者健康情况的统计显示，受访老人的健康水平总体较好，能完全自理、需要部分依靠护理和需要完全依靠护理生活的老人各占回答者的57.5%、27.4%和15.0%。

对于受访者所在居室情况的统计显示，63.7%的老人居住的是2人间或3人间，36.3%的老人居住在4人及以上的多人间中，这也符合上海养老设施居室以2人间和3人间为主的既往调查结果^[15]。调查中所有的居室均设有窗扇，但由于多数设施为长廊串联居室的建筑形式，68.1%的居室只能在单面墙上设窗；仅有31.9%的居室有条件在两面墙上设窗，能够实现双面通风。此外，本次调查中的所有居室都设有空调，有超过七成的居室同时也配备了电扇——其中大部分（55.8%）是可移动的立式电扇，仅有小部分房间（15.9%）配备了传统的吊扇，另有28.3%的房间内没有电扇。在空调的形式方面，被访6家设施的居室内空调均选用了壁挂式外机，可在居室内独立调节温度。在电费的收取形式上，有2家设施（包含33名受访者）采用定额收取的方式，4家（包含80名受访者）采用为各个居室分装电表并分户按实际使用量计费的方式。

对于夏季空调的使用意识与行为的总体问卷结果如图1所示。在空调使用意识方面，调查首先询问了老人们习惯的降温方式。结果表明主要使用电扇来降温的人数（40.7%）高于主要使用空调降温的人数（36.3%）；另有23%的老人不喜依赖降温电器，偏爱通过自然通风和使用扇子来降温。受访者对于空调的健康影响的看法也显示出类似倾向——近四成的老人认为空调对健康有不良作用，仅不足三成的老人认为没有影响，另有约三成老人对此问题不置可否。此外，过去有研究指出我国老人对于采用空调降温的费用问题较为敏感，本次调查也发现了类似的结果——超过七成的受访老人表示使用空调时会注意节省电费和能耗，仅有27%的老人表示不在意这一问题。

而在空调使用行为方面，有21.2%的老人表示会在梅雨期结束的六月中下旬就开始使用空调，约一半的老人则会等到天气较为炎热的7月再开始使用，另有29.2%的老人直到最为炎热的8月才开始使用。同时，老人们居室的日均空调使用时间总体显得较短——其中35.4%使用时间小于4h,33.6%在4～8h之间，使用时间在8～12h及12～16h之间的分别占15%和11.5%，仅有4.4%的居室里空调日均使用时间大于16h。在居室空调温度的设定上，大多数老人选择了25～26℃（39.8%）与27～28℃（46.0%），另有10.6%的老人选择了29℃及以上，仅4人（3.5%）选择了24℃以下。对于夜间空调使用情况的统计则显示，多数老人较少在夜间使用空调，其中近一半人（49.6%）表示仅在特别热的夏夜会开着空调入睡，38%表示会视情况而定，仅有12.4%的老人习惯在夜间开着空调。此外，调查也询问了室友间使用空调时的协调问题，结果有43.4%的老人表示与室友习惯一致，没有问题；但仍有38%的老人表示有时会因此发生摩擦，但基本能互相迁就；另有18.6%的受访者表示室友间时常会因为空调使用发生矛盾。

上述的问卷结果总体显示了老人们在夏季对居室空调依赖性较弱的特点，但也可以看到不同受访者间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对于老人的回答与其个人属性、所在居室属性的相关性分析能够帮助我们深化对于这一差异的理解。卡方检验的结果显示，在空调使用的意识方面，老人对空调的健康影响的认知、夏季偏好的降温方式受到这两类属性的影响较多（图2,3）。具体而言，女性相比男性更在意空调对健康的不利影响，且差别非常显著（p=0.002）；年纪更长的老年人对于空调的健康影响更为敏感（p=0.038）；在房内有电扇可以选用时，居住者的这一心理也表现得更为清晰（p=0.013）。而受访者偏好的降温方式则明显地受到所在居室情况的影响——在能够实现双面通风的居室里，老人明显地更少依赖电扇和空调等电器，倾向于选择自然通风和使用扇子（p=0.001）；在有电扇的房间中，选择使用电扇的人也明显较多（p=0.000）；而计量收取电费也会让老年人更倾向于选择空调之外更廉价的降温方式（p=0.033）。

而在空调使用行为方面，检验结果显示个人属性对其影响较少，仅发现了女性的空调设定温度通常比男性高（p=0.001）；但居室属性与其存在多重的相关性（表1）。具体而言，在配备电扇的居室中，开始使用空调的时间相对滞后（p=0.044）；房间中空调的设定温度也更高（p=0.034）。在可以双面通风的居室中，夜间的空调使用概率明显较低（p=0.003），表示更多老人愿意在自然通风的环境中睡眠。此外，室友间为了空调使用发生摩擦的概率在4人及以上的多人间中更为多见（p=0.005），在2～3人的居室中则较少。而在计量收取电费的房间中，空调的设定温度也相对略高（p=0.001），夜间开启空调的比例则较低（p=0.017），与上文中计量收费促进老人选择其他降温手段的发现互相印证。

2018年上海历经了有气象记录以来最热的夏季之一。尽管如此，本次调查的结果仍显示养老设施中的老人们对空调的依赖性较弱，在能满足舒适性的情况下会尽量减少居室中的空调使用。这一结果首先与养老设施的空调管理方式相关——在调查的设施中，主要的公共空间通常在白天都开启着空调，许多老人日间会选择在各个公共空间中纳凉并进行多样的活动，这也与过去的相关研究发现相符^[16]。但多数老人的确也表现出主动减少空调使用的意识。例如在较为凉爽的傍晚，尽管室内活动空间的空调依然开启，仍有不少老年人选择在室外廊下或庭院里聚集聊天，享受过去弄堂里的乘凉氛围。通过问卷，研究也发现了近七成的老人相信空调对健康有不利作用或不敢否定其影响；尤其在夜间睡眠时段，大部分老人都采取了对空调能避则避的态度。

同时，调查结果也显示减少空调使用的意愿与老年人节俭的生活态度相关。在对部分受访者的访谈中，许多人表示会尽量将锻炼等活动时间集中在清晨和傍晚，在炎热的日间则减少活动量，以减少对空调的依赖；并认为设施的公共空间在能节省空调时也应该尽量节省。同时，虽然调查显示在定额收取电费的设施中居室空调的使用量较大、居住者在开空调时也较少考虑节约问题，但许多被访者也承认这多少是出于“不用吃亏”的心理，同时认为统一收费并不合理，如果可以选择，他们乐于分户计费，并不介意减少部分空调使用。

此外，调查中的大部分老人在降温手段的选取上显示出对自然通风和电扇的偏爱。除了成本因素，这也与夏热冬冷地区夏季既炎热又潮湿，加强通风可以显著提高热舒适度相关^[17]。多数受访老人一年中开始使用空调的时间较为滞后，空调的日均使用时间较短，设定温度比一般成年人偏好的室温更高，也符合老年人热舒适性耐受度较高的既往研究发现^[18,19]。同时，一半以上的老人在空调使用问题上与室友发生过摩擦，说明夏季的空调使用习惯对于集体生活的和谐性确实有重要影响，在人数较多的居室中则尤为明显。

调查假设老年人的性别、年龄与健康状况会对其空调使用的意识与行为产生影响。相关性分析的结果显示，性别和年龄确实对一些相关问题有显著影响。其中性别的差异性提示女性居室的空调设定温度更高，符合女性的热中性温度和热期望温度比男性高1℃左右的既往研究结果^[20]；而女性对于空调对健康影响的担忧源于其更为畏寒或与其受传统观念影响更深等因素有关。同样地，年龄对空调使用观念的影响既和高龄老人的温度调节和感知能力更弱、更容易因为空调而受寒相关^[21]，也可能源于我国两代老年人的观念差异，以及因为自身经历形成的生活习惯差别——较年长的老人在年轻时使用空调的机会更少，养成依赖空调的生活习惯的可能性也更小。

此外，调查虽然没有检测老年人的健康情况与空调使用情况的相关性，但在实际的调查场景中，可以发现在需要护理的老年人居室中，空调的使用者常为工作人员。这主要源于部分老人卧床时间较长，为其服务的护工也会长时间停留在其居室内，因为工作时较热而需要空调降温。在部分居室中，护工对空调的依赖性明显高于老人自身，甚至有护工穿短袖仍汗如雨下、老人却卧床盖被的情况。这提示我们在进行设施热环境的设计时，也需要将工作人员的需求纳入考量范围，并考虑两者热环境需求的差异性。

除了受访者的个体差异，调查也发现了居室的属性对于老年人空调使用的意识与行为有显著影响。首先，优化居室的通风条件能明显提高房间的热舒适性——在具备双面通风条件的居室里，大多居住者几乎一整天都会开启双侧窗扇以便空气对流，对空调的依赖也明显更少。事实上，在仅能单面通风的居室中，如果走廊为单廊，许多老人会在白天开启居室门窗和走廊对面的窗，以提高通风效率。过去的一些研究曾发现我国的养老设施居室的私密性普遍较差^[22,23]，但也有调查显示部分老人对于空间隐私的诉求也较弱^[2]。在本次调查中，白天开启户门也似乎未对居住者的生活带来不便，许多老人借机享受串门的乐趣，可以双侧通风的居室则较易成为众人活动的据点。

除了自然通风，电扇的设置也能显著提高居室的热舒适性——大多居室中的电扇使用率都非常高，老人也显示出优先使用电扇来降温的意愿，并认为这样更有利健康。调查的大部分居室中的电扇是老年人入住后自行购买的立式电扇，仅有少量居室在设计时就配备了吊扇。但实际使用情况显示，吊扇由于能提供更均匀的气流，且不占地面面积，更受老人欢迎。事实上，在许多发达国家的养老设施中，吊扇也都是常规设置项目。此外，电扇对推迟空调使用的时间节点也有明显作用——多数老人仅靠电扇就可以度过潮湿闷热的梅雨季节，而没有电扇的房间则需要使用空调来降温。即使在开启空调时，许多房间也会同时开启电扇以增加空气对流，因而将空调的温度设定得较高。可以说，电扇对于提高老年人的夏季热舒适满意度、实现设施节能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此外，居室电费的收取方法也是养老设施环境设计中一直存在争议的问题——部分从业者认为定额收取更方便，也可以减少老人为了省电而中暑的几率，提高其生活的舒适性；但也有人认为计量收费更符合中国老人的习惯，并利于推广节能减排的绿色生活理念。本次调查显示大部分老年人确实更偏好分户计费，并乐于在满足自身热舒适的前提下采取各种方法来减少空调使用。同时，不少老人指出这并不仅是出于省钱的考虑，并认为在包括公共空间的整体设施中都应通过增强通风等手段来减少空调使用，在促进健康的同时减少能源消耗。

调查同时也显示，在居住人数较多的居室里，室友间因为空调使用发生摩擦的几率较高。在养老设施中，关系较为亲密的老人常常会共同居住在2人间或3人间中，对彼此生活习惯的包容性也较强；而在人数更多的房间中，室友间的包容意识可能本身也较弱。为此，设施的管理方在安排室友时应考虑夏季空调使用习惯的一致性问题；而在设计多人间时，也应考虑到夏季室内热环境需求的复杂性——除了通过空调位置和送风方式的设计营造公平的热环境，也应提供可安置个人电扇等设备的空间，方便进行个性化的微环境调节。

伴随着我国养老机构数量的快速增加与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对于健康、舒适的养老设施环境的需求也日益增加。其中，夏季的热舒适对养老设施的居住品质具有重要影响。本研究以上海为例，通过调查明确了目前老年人在空调使用的意识与行为上的特征及差异——总体而言，老人们对空调显示出较弱的依赖性，偏好电扇、自然通风等降温方式，并在使用空调时具有较强的主动节能意识。在空调使用心理上，女性和年龄较高的老人更相信空调对健康的不利影响，会更积极地减少空调使用；而在空调使用行为上，居室的通风条件、电扇配备情况及电扇形式、电费收取方式等属性会对老人的空调开始使用时间、日均使用时长、温度设定等产生显著影响。研究结果有利于深化对我国老年人空调使用需求的理解，从而更有针对性地进行热环境设计。基于本次调查的结果，预期今后将就如何通过居室空间形态设计、家具与设备设置方式的调整等方法提高设施的热环境舒适性开展更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