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 言

2018年7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国税地税征管体制改革方案》,决定企业缴纳的社会保险费由税务部门统一征收。2019年末国家税务总局增设社会保险费司,完成了全面实施税务征缴社会保险费的机构建设。社会保险费由税务机关征收提高了社会保险缴费的强制性,有利于提高征收率。但是另一方面,“社保入税”下的严格征收机制亦提高了企业社保缴费的实际支出水平,增加了企业的成本负担。为保证企业平稳发展,2018年12月国家财税及人社部门决定暂缓实施原定于2019年1月1日起实施的企业社保税务征收方案。2019年4月,国务院又发布了《降低社会保险费率综合方案》,这对减轻企业负担、促进经济发展产生了积极作用。但由于不同行业、不同所有制企业的社保缴费能力差异较大,“社保入税”后劳动密集型行业依然面临着社保缴费负担过重的问题。

劳动密集型行业因为用工量大,按同一费率缴纳社保费所承担的缴费负担较其他行业更重,但劳动密集型行业的盈利能力相对较低,因而缴费能力相较其他行业偏低。为了降低成本负担,一些企业往往通过瞒报用工人数和实际工资额来规避缴费。《中国企业社保白皮书2018》的调查显示缴费基数合规的企业仅占被调查对象的27%。“社保入税”一旦实行,严格的征缴机制使企业的征缴人数和缴费基数坐实,这无疑带来企业实际缴费额的增加。各行业的用工结构不同,社保缴费过往的合规程度不同,“社保入税”后对其带来的影响也就不同,因而有必要根据行业差异讨论“社保入税”对企业缴费水平、成本负担及收益产生的影响。

建筑业是典型的劳动密集型行业。农民工构成建筑业从业主体,主要分布在中小民营建筑企业中。长期以来大量的中小民营企业利用与农民工之间的非正式雇佣关系和农民工流动性大等特点,规避对农民工的社保缴费责任。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2014年建筑业农民工养老保险参保率仅3.9%,工伤保险参保率14.9%。税务部门统一征收社会保险费后,建筑业必须根据实际用工数、实际工资水平为农民工缴纳社保。这将引起人工成本上升、利润下降的连锁反应。尤其对农民工用工量大的中小建筑企业来说,其自身竞争力及抗风险能力有限,在新增社保费支出对企业利润的挤压下,将面临生存困难乃至倒闭破产的困境。

本文基于对建筑业从业人员构成特征的分析,比较建筑业在“社保入税”前后的社保缴费水平,及其对建筑业成本和利润的影响,并测算建筑企业可承受的社保费率水平,据此提出相关建议,期望为建筑业“社保入税”后的政策优化和企业发展提供参考。

过去30多年里,建筑业的高速增长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农民工群体形成的廉价劳动力。自2013年以来每年有20%的农村富余劳动力流转到建筑业中(图1)。根据披露的农民工总量和从事建筑业的农民工比重,以及建筑业从业人数,估算出各年建筑业农民工人数在建筑业从业者中的比例平均高达95%(图1),与张英杰等关于建筑业人员构成的研究结论一致。建筑业农民工主要分布在占建筑企业总数80%的中小民营企业中。长期以来我国国有建筑企业能够按政策合规缴纳社会保险费,但民营企业社保缴费的合规性差,只为少数有正式雇佣关系的技术和管理人员缴纳社保费。“社保入税”后建筑业大量的农民工用工数在社保申报系统中将被如实反映,产生一笔可观的新增社保缴费额。所以农民工不仅是建筑业的从业主体,也是“社保入税”后建筑业社保缴费负担增加的来源。本文研究目的是测算“社保入税”政策对建筑业的影响,因而以下关于“社保入税”前后建筑业社保缴费负担变化、及其对建筑业成本和利润影响的分析都将基于建筑业农民工数据进行。

建筑行业社保缴费额由三个要素决定,建筑业从业人数、从业人员工资水平和法定缴费率,基本计算式是“社保缴费额=从业人数×员工实际工资水平×法定社保缴费率”。由于“社保入税”前后企业对社会保障相关法规执行程度不同,“入税”前后建筑业社保缴费水平测算的指标选择和计算方法都有所不同。

由于建筑业中的绝大部分民营企业并未按所用农民工的实际用工人数和实际工资水平缴纳社会保险。因而上式中的从业人数需要换算为参保人数,员工实际工资水平需要使用最低缴费基数。

由于相关统计报告只披露了个别年份的建筑业农民工参保数据,为保证数据一致,根据农民工各项社保的参保率计算建筑业农民工各保险项目的实际参保人数。其中各保险项目的农民工参保率根据参加各险种的农民工人数和农民工总量计算得出。由于历年农民工参与生育保险的人数未披露,因此按2014年建筑业农民工参与生育保险比例1.3%计算(见表1)。

目前我国大量企业,尤其民营企业是按照当地社会保险的最低缴费基数(当地社会平均工资的60%)给员工缴纳各项社保费。因此采用各省市自治区在岗职工平均工资的60%为缴费基数。由于缺乏以省份为单位的建筑业从业农民工人数,考虑到农民工在建筑业从业人数中占比达95%,因而以各省市自治区的建筑业从业人数替代该省建筑业农民工数。

对当前缴费水平的测算,按照2019年减税降费政策之前的法定社会保险费率计算,分别为养老保险费率20%、医疗保险费率6%、失业保险费率2%、工伤保险费率1.3%、生育保险费率0.5%,合计29.8%。

根据2013～2017年各省市自治区建筑业从业人数、各省最低缴费基数、农民工各险种参保率及法定缴费率,计算当前各省建筑企业实际为农民工缴纳社保费总额,将各省市自治区数据加总得到建筑业各年实际缴纳的社保费总额。

“社保入税”后企业必须以员工实际工资水平,按照实际从业者人数和法定社保缴费率缴纳社保。因而“社保入税”后建筑业各年社保缴费额根据建筑业农民工从业人员数、从事建筑业农民工年均收入,及法定社保费率(29.8%)测算(其中建筑业农民工人数根据农民工总量和从事建筑业农民工的比重计算得到)。这是根据社会保障相关法规,建筑业应该缴纳的社保费。

各年应当缴纳社保总额=建筑业农民工从业人数×建筑业农民工年均收入×法定社保费率

考虑到建筑业农民工流动性大、企业按天给付工资,极少为农民工提供其他福利。因此,对建筑业农民工人工成本按照农民工的工资(即建筑业农民工月均收入)和社会保险费用总额计算。

测算所用数据来源于以下几个方面:(1)从《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中获取农民工总量、从事建筑业农民工月均收入及从事建筑业农民工的比重。(2)从《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获得年末参加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基本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保险的农民工人数。(3)《中国建筑业统计年鉴》获得建筑业从业人员数量、建筑业利润总额及资本利润率等数据。(4)从中经统计数据库收集各省建筑业从业人员分布人数、各省在岗职工平均工资等数据。

表2展示了2013～2017年间建筑业为农民工实际缴纳的社会保险额,以及“社保入税”后建筑业按照政策规定以农民工实有数和实际工资水平为基数应当缴纳的社保缴费水平。数据显示2013年建筑业社保费实际缴纳额为664.05亿元,若合规缴纳社保则该年的应缴纳社保费额为6330.40亿元,上升了8.5倍。随着农民工参保率的提高,二者差距有所缩小,2017年建筑业的应缴纳额只比当前实际缴纳额高出4.5倍。社会保险征缴率衡量了社会保险费的实际缴纳水平与政策规定的应当缴纳水平的对比关系。

表2显示2013年建筑企业社会保险征缴率只有10.49%,至2017年达到最高,但也仅有18.17%,说明实际缴纳水平还未达到政策规定缴纳额的五分之一。企业各期当前实际缴纳的社会保险费额与同期工资总额相比是社会保险实际缴费率。2013～2017年间建筑业为农民工支付社会保险的实际缴费率只有3.13%～5.41%,离30%的法定缴费率相去甚远(2019减免税费后是26%)。这一方面说明建筑企业对农民工的社保缴费水平低,逃费现象严重,另一方面也预示着“社保入税”后在税务强力征收措施下,建筑业的社保缴费支出将大幅上升。建筑业因此将承受企业人工成本增加的巨大压力。

我国建筑业的竞争优势当前仍然来自于低人工成本。但是随着近年农民工工资水平的普遍上涨,建筑业农民工用工成本也显著上升,其在总成本中的占比基本维持在15%左右(表3)。“社保入税”后,建筑业需合规缴纳农民工社保费,于农民工而言是社保权益的提升,但是于建筑业企业而言是在劳动力贡献未改善下的人工投入的被迫提高。以2017年为例,“社保入税”建筑业农民工人工成本将由当前的26838.87亿元变为33047.38亿元,成本上涨率达23.13%。同年建筑业农民工用工成本占总成本比重也由14.89%增长到17.72%,上涨近三个百分点。据笔者调查,一项建安工程项目造价中人工成本实际占到35%左右。按照规范缴纳社保后2017年建筑业人工成本上涨23.13%的水平计算,“社保入税”后一项建安项目的人工成本将超过43%。人工成本增加势必对建筑业的利润形成冲击。

社保费上涨使人工支出发生纯粹的成本性上升,并非活劳动的增加,因而不能带来收入的同步上升。这意味着单位人工投入的获利能力下降。人工成本利润率是利润总额与人工成本的比值,表征每百元人工投入的获利水平。图2显示2013～2017年建筑业的农民工人工成本利润率在25.18%～27.91%之间,即百元农民工人工投入可以带来平均约26元的利润。然而“社保入税”之后各年人工成本利润率出现断崖式下跌,新增社保费支出不能带来同步的收入增加值,导致建筑业每百元农民工人工投入只能获取0.04～3.55元的利润(如图2)。资本利润率说明了所有资本投入的获利水平。在原材料和劳动力成本上涨的挤压下,建筑业的资本利润率在21.4%～25.2%间徘徊(表4)。“社保入税”之后建筑业各年的资本利润率又将大幅下降,2017年的资本利润率将由之前的23.7%降到4.80%。在资本投入不变的情况下建筑企业几乎无利可图。

“社保入税”之后人工成本提升并带来利润大幅下挫将主要发生在农民工用工量大的中小建筑企业中。但是基于项目分包的产业内分工协作,处于产业链条下端的中小建筑企业的人工成本上升,也会随着工程承包项目竞标报价的提高在建筑产业全链条中传导,致使整个行业的利润水平大幅下降。

面对社保费用激增带来的成本压力,建筑企业可以通过减员增效来应对。但是对大多数中小民营企业而言,以资本、技术投入替代劳动力投入在短期内难以实现。所以大量的建筑企业只能让出利润满足社保缴费要求。成本压力最终也可能迫使中小企业增加非正规用工以规避缴费。因此,面对从严征缴带来的成本压力,建筑企业要么以牺牲企业发展换取员工权益保障,要么以牺牲员工权益换取自我生存。而这两条道路都是不可取的。因此,要顺利实现社保征缴体制改革,应当考察建筑企业能够承担的适宜的社保缴费负担水平。

企业社保费率是企业缴纳的各项社会保险费用总额占员工工资的比例,衡量了企业社保缴费负担水平。测算企业的缴费能力,需要测算出资本和劳动力对产出的贡献率。柯布—道格拉斯生产函数(以下简称C-D生产函数)以劳动和资本为主要生产要素,测算一定技术条件下要素投入与产出关系。本文运用C-D生产函数模型测算建筑业企业承受社会保障缴费负担的能力。在一定的技术条件下,C-D生产函数表达式为:

Y=AK^αL^β　　 (1)

其中Y表示企业产出。A表示技术水平,K表示资本要素投入,L表示劳动力要素投入,α、β分别表示资本和劳动的产出弹性,即资本要素贡献率和劳动力要素贡献率。

为了缓解模型的多重共线性和异方差问题,将(1)式两边取自然对数,得出:

LnY=LnA+αLnK+βLnL(2)

本文采用《中国建筑业统计年鉴》披露的数据。其中,企业产出用建筑业2008～2017年的总产值替代,资本要素的投入用建筑业的固定资产投入替代,劳动要素的投入用建筑业的从业人员数表示。在假定规模报酬不变(α+β=1)的情况下,进行多元线性回归分析,回归结果如表5所示,得到以下回归模型:

LnY=-9.9519+0.2535LnK+0.7465LnL(3)

从回归系数α和β的值来看,β>α,即建筑业劳动要素的投入所产生的贡献率要大于资本要素的投入,说明了建筑业的劳动力相比资本而言产出效率更高。

根据《中国统计年鉴》披露,建筑业投入与产出中,约76%是中间投入品,剩余24%为增加值。也就是说,在100元的产品价格中,中间投入品为76元,24元为增加值。而增加值是由劳动力和资本(包括设备)所贡献的。回归结果表明,产品增加值中有74.65%是劳动要素贡献,用于支付员工工资,25.35%由资本要素贡献。即在24元的增加值中,用于支付员工的劳动报酬金额为17.92元(17.92=24×74.65%),资本报酬为6.08元(6.08=24×25.35%)。

另外,根据2008-2017年建筑上市企业的经营情况来看,毛利率平均为13.15%,可计算出在24元的增加值中,建筑业毛利润为3.16元(3.16=24×13.15%)。因此,在6.08元的资本报酬中,有3.16元的毛利润,剩余的2.92元的资本成本。如果建筑业将3.16元的利润全部用于缴纳社会保险费用,则占员工工资的比例为17.63%,从理论上说,这是建筑企业可以承受的最大社保缴费能力。但是,从企业发展的角度来看,企业不能将所有的利润用于缴纳社会保险费用,需要留一部分进行再投资。根据经验,我国社会平均投资率是利润的30%～40%左右,本文选取下限30%作为建筑业的投资率。因此,3.16元的毛利润中需提取0.95元进行再投资,剩余的2.21元用于缴纳社保费用,占员工工资的12.33%,即建筑业适宜的缴费界限。因此,建筑业所能承受的社会保险缴费负担最高为17.63%,适宜的缴费负担仅仅为12.33%。

“社保入税”之后,建筑企业农民工的社会保障权益得到了提升和保护,但是建筑企业也将面临人工成本大幅度上升的困境。在此情形下,设计合理的社保缴费水平和保障制度,对保障建筑业农民工的权益和建筑业健康发展都至关重要,为此提出以下建议。

近几年建筑业用工呈现出雇工难和劳动力老龄化的特征。只有提高农民工社保权益,使农民工在建筑业从业中获得切实的长期保障,才能吸引并稳定年轻劳动力加入。为保证税务部门严格的征缴机制发挥专业优势,应全面规范建筑企业的用工制度,通过用工实名制和签订用工合同,解决逃避缴费和缴费基数不实等问题。同时还要严格执行有关政策法规,对违反规定的企业依法处罚,以保障农民工社保权益的实现。

我国目前企业社保缴费率除了工伤保险缴费率依企业和行业不同有所差异,其他各险种均实行统一的法定缴费率。这种模式虽然征收简单,但忽略了行业差异。各行业由于用工量不同、盈利能力不同,因而社会保险的负担能力不同。本文测算得出建筑业适宜的费率为12.33%,远低于减税降费后26%的法定社保费率。因此建议根据用工结构、利润水平,对不同行业设定不同的缴费率。对劳动密集型、吸纳劳动力数量大、利润水平低的行业,在夯实缴费基数的前提下采用较低的差别缴费率,降低企业缴费负担,以保证企业发展所需资金和创新投入。只有在建筑企业良性发展的基础上,严征才能落实,农民工的社保权益才能得以保障。

由于行业分工,我国建筑业的用工主要分布在中小型施工企业中。合规缴费后建筑业新增的社保缴费负担主要集中于这些企业中。据笔者调查,一些小型民营施工企业老板普遍反映社保从严征缴后企业经营难以为继。2019年以后国家不断出台减税降费措施,但对缴费人数和缴费基数本就不实的中小民营企业来说,“减负”效果并不明显。中小企业是建筑业发展不可或缺的基础要素,并且吸纳了大量的农村富余劳动力,因此政府应当根据这类企业吸纳就业人数给予额外的税收优惠,用财政扶持支持中小企业积极参与解决劳动力就业问题。同时可以考虑拿出财政资金建立奖励基金,专门奖励合规缴纳社保的民营企业,倡导并鼓励中小企业合规缴纳社保,促进形成优良的劳动力供给良性循环。

从长期来看,我国劳动力成本上升是总趋势。建筑业要消解人工成本压力,必须由“要素驱动”发展转变为“创新”驱动发展,通过增加技术投入和管理升级来提高自身竞争力。企业利用技术升级提高超额收益,利润的提升反过来提高了企业社保缴费负担能力,保护从业者权益保障,这有助于吸纳技术型优质劳动力的进入。形成对优质人才投入和产出的良性循环,才能从根本上提升建筑业的竞争力,同时也能够提高建筑业对我国人口就业的承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