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设计的思想性探析——以迷园的意象为例
1 概述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曾言明中国美学的“非概念性”特征:“形象大于思想;想象重于概念;大巧若拙,言不尽意;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这也形成了“非概念所能穷尽,非认识所能囊括,具有情感感染力量的艺术形象和文学语言”。由中国美学的“非概念性”缘起,本土营造也体现出鲜明的艺术性和思想性。
用概念的方法进行建筑设计,需确定某一具体论点,提出问题并依照固定的策略解决问题,最后的设计方案是导出的结果,这也导致设计方案与真实生活脱离;以思想的方式进行建筑设计,是以设计者个人为主体,关联和综合真实的生活体验,也让设计方案成为设计者生活经历、审美趣味的转译,体现鲜明的个人风格。两种不同的思维模式导致建筑设计的不同面向,列维·斯特劳斯曾对照当下科学的模式,将思想的状态类比为“具体性的科学”,即修补匠的活动。修补匠并不旨在解决宏大抽象的问题,而是从身边的具体生活展开劳作,营造个人化的“世界”。
2 建筑设计的思想要素
2.1 迷园的意象
迷园的意象缘起中世纪贵族为游玩和保护的需要,在居所旁栽种植物作为遮挡而构筑的园林。衍生至今,迷园在诸多建筑类型和文学作品中均有体现,并呈现浑沌和非线性的思维特点。如希腊神话中为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建造的迷宫,用以囚禁他的儿子;我国古代象罔寻珠的故事,恰是代表浑沌的象罔最后寻找到宝珠,意指得道的方式不是思辨和逻辑,而是无所思虑的天真。反映到建筑类型上,中国古典园林就是迷园意象的代表,其所指代的透明性、局部和回环的空间体验成为当代新中式设计的重要参照。如王澍在谈及自己的作品时曾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想让人们在这里迷路。”在其设计的象山校区内游走,也常常产生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仿佛身处迷园中。
与之联类,思考者的思想状态也体现出迷园的特点,不一定要寻求答案,是要在迷失中获得解脱。谜底不会在谜面中出现,而是在思想的追问中逐渐迫近和揭示答案。迷园的答案也是一直指引思考的关键因素,几乎贯穿了思想的全过程,并体现出隐喻和暗示的特点,相较直白的阐述,具备更强烈的艺术力量。迷园是封闭、独立和完整的小世界,隔绝现实的纷扰,随着思想在迷园中游荡,思考者的创造力和灵性也被激发。
2.2 超人的思考
思想者的思考路径并不依照具体的技术路径,而是以“运思”的方式进行,强调过程和置身其中的状态。建筑设计的思考也常常经历早期混沌的阶段,在这一阶段,大量信息综合在设计者脑中,如基地信息、场所气质、建筑意象等,而在灵光一现的时刻,这些综合信息在短时间内生成方案的雏形。谢松龄先生曾述及,这种神秘的思想状态非常私人化,不能用逻辑和语言传递,只能通过个体“洞悟”。
海德格尔曾将这样的思考状态概括为“超人”,“超人”常处于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中,他们几乎是被选择地走上了思想的道路。在现代人看来,他们显示出与“神”对话的异象,如马丁·路德和穆罕默德就是在病中接受了上帝(基督或安拉)的启示,好像天赐的机缘。所以,思考者不是用知识武装思想,而是用自身进行创造性的活动。
2.3 互补的文本
罗兰·巴特在《S/Z》中运用互补的方式进行写作,将作为分析对象的原文和分析的文字并置,呈现二元结构的特点。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也曾言明一种将二者相连的思考模式,构成对思考者“天命”的准备。思想常常缘起于互补、连接的需求和情感的渴望,这是东方思维的深层体现。如在山东嘉祥县武梁祠的壁画中,排在帝王先前的伏羲女娲图像,二者上半身为人形,下半身则如兽状交合(见图1)。伏羲女娲体现了我国古代人伦思想,二者交合的状态也暗示“阴阳交媾”,这与我国太极图互补的思想不谋而合。
太极图是迷园图式的一种,其中心是交合和互补的连接点,迷园的答案隐匿其中,让迷园的文本暗示出情欲和危险的意味,而其核心往往不能用语言表达。如缘起先秦的“言-象-意”符号体系中,意(思想)在中心,象(原型)夹在中间,外围是言(手法),是深度层级的文本结构(见图2),与太极图类似,也是迷园图式。所谓“言不尽意”“得象而忘意”的说法,就是居于中心意不能用语言表达,无法用具体的方式说明。
3 迷园的思想过程
3.1 迷园的追问:建构与连接
在思想的追问阶段,是从表象往内核探索的过程。在建筑设计范畴,也就是从外围的言(手法)逐渐接近核心的意(思想)。思想从浑沌中逐渐明晰,而在混乱的表象文本之上,则生发作为文本图式的“面”,即关系性的迷园图式。图式的构筑几乎囊括思考者的全部思想和生活经历,是无所不包的文本。藉由图式的建构,也将思考者与暗示的对象在迷园的中心连接起来。
迷园图式所代表的“面”就是思考者个人的世界,整合了思考者过往的所有经历,并将思想要素以不同形式配置在迷园的不同空间,即思考者为自己构筑的迷宫。在追问过程中,思考者没有既有知识的负担,也并不知道即将面对的危险,迷园就自然而然建构完成。
3.2 迷园的中心:进入与危险
思考者完成思想的准备阶段,在迷园的中心完成连接的隐喻后,就会面临思想暂时的停顿。前一阶段建构的“面”,为各种元素配置了相应的形式和空间,这构成思考者自我的虚像,就像古代神话的迷宫常将人囚禁在中心一样,迷园也对思考者构成思想的约束。面对过于完美的迷园图式(完型),思考者似乎无法找到拆解结构的路径,恐惧进入中心,也无法逃脱迷园。
罗兰·巴特在《小说的准备》写完后两天就在法兰西文学院前遭遇车祸去世,这本书就是他为自己构筑的迷园。后人无从知晓这是否是他有意为之的自杀,在遗著的结尾,他写道自己完成了一种辩证法式的生成,摧毁他自己,又成为他所是,也成就了他个人的“C大调的音乐”。换言之,“C大调”的代价就是他生命的陨落。无外乎海德格尔述及摧毁迷园的代价就是思考者从“超人”状态过渡到“终有一死者”。面对死亡的恐惧和既有的先例,思考者被围困在迷园的中心,不知何去何从。
3.3 迷园的答案:摧毁与敞开
如果罗兰·巴特早先知晓,迷园的摧毁不代表真实自我的完结,死亡的危险也不是生命的陨落,那他或许可从中国传统的乐生、贵生思想中得到启发,跳脱既有命运。在某一瞬间,思考者跨越了死亡构成的思想障碍,进入迷园中心,从中心由内向外走,在新的层面逐步敞开,抵达澄明之境。跳脱了摧毁原有完型的焦灼,当跨越了死亡的恐惧,就进入一种沉着和泰然处之的状态。
随着思想的脚步,这一阶段意味着旧思想的终结和新思想的开始,一个全新的自我世界逐步确立。这无关二者的连接与共生,而是思考者个人的启蒙。就像海德格尔曾言明,哲学终结时,思想就诞生,而思想的任务是:放弃已有的思想,确立一种新的思想的标准。摧毁也意味着新世界的建立,思考者摧毁迷园,成为她自己(见图3)。
4 迷园的思想结构
4.1 迷园的变幻:折返与回环
迷园的思想过程由追问趋近中心,再跨越恐惧进入中心,然后从内向外走,思想者重构自己的世界、确立自身的标准,也生成新的迷园。新的迷园是绽放的结构,海德格尔在与友人对谈时,曾将这样一种绽放的结构类比为“Kyoto”,像绽放的花瓣一样,思想也循着花瓣样的层次由内向外发展,到达无限。
迷园的“追问”和“答案”的思考过程恰可类比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曾写就的2篇小说,分别是《小径分岔的花园》和《通天塔图书馆》。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他以居住在迷园中央的汉学家艾伯特的死亡隐喻作为谜底的“时间”,完成追问;在《通天塔图书馆》中,则构筑了一个穷尽一切文字排列组合的无限图书馆,更加宏大和壮丽,探索答案。新的思想将原有迷园的完型拆解为小东西直到消失,是一种消极、不抵抗的行为。但这并不代表衰亡,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智慧,一种折返与回环的思维模式——先构筑我与他人的迷园,再摧毁连接,重构自身,回归无限。取极限思考,像通天塔图书馆所隐喻的无限文字组合一样,可知无限的空间内蕴含无限且既得的共生体系,无限的虚空中蕴含无限的天地。
4.2 太极图示:道器相生
在《迷园的追问》一书中,笔者以技法/法式、空间/有无、场所/意境、价值观/风水的切分符号架构起营造理论结构的迷园,并将4个层级对应的观点概括为:(1)技法层面的类型观;(2)空间层面的局部观;(3)场所层面的身体感;(4)风水层面的气韵观(见图4)。由外层的类型出发,抵达中心的思想,生成类比太极图的迷园文本结构,构建个人维度的思想框架。依循思想路径,在探索答案的过程中,就是由中心的思想衍生,再重返类型,梳理个人维度的模式语言,以作为自身秉持的标准。类比古代营造道器相生的思考,思想的过程就像古代匠人对营建技法的总结,如《园冶》《营造法式》,这诚然体现出实践理性的特点,但在思想层面,形而下(技法)的“器”仍然是形而上(思想)的“道”的体现。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衍万物。”这样简单的话体现出分形结构、非线性、后结构主义的思想,其所指代的浑天象太极图示也体现出由内向外逐步递归、相互嵌套的空间层级特点(见图5)。以太极、两仪、四象、八卦的标准所衍生的万物(类型/模式语言),就如同当代新中式设计的“通天塔图书馆”。像花瓣一样,看似艰深的问题均暗藏于简单的图式中。迷园的答案不是终结,而是新的开始。
5 结语
海德格尔在组诗《从思想的经验而来》中,曾有如下文字:“当思想之勇气发源于存有的鼓舞,于是天命之语言蓬勃……思之帆坚定不移,顺应于事情之风。自这一帆志趣相映,或有少数旅人幸获提升,入于思想之手艺。不期而至,将有大师成就其中。”无论任何领域,哲学、文学、艺术、建筑……思想的道路或许只有少数人能真正体验。当思考者走入内心的迷障,再摧毁它,思想的过程就是迷园的重构与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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