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燕园, 无事可做。蒙恩师董豫赣先生引荐, 得平生第一个真活儿:广西南宁某小区六栋在建别墅商品房之围墙设计。或因先前甲方曾多次受董豫赣、童明、葛明、李兴钢、王欣等老师的熏陶, 对中国园林颇有兴趣。我便借机提问:能否将围墙与别墅间的空地一并思考?于是甲方应允了端头两栋别墅周遭的空地。

最初甲方明确要求:围墙要防盗, 且具备利于商品房销售的视觉效果;园子设计必须配合售房, 需考虑均好性及产权问题;两栋别墅共有8套房, 要求别墅南部大块空地必须为8户共有的公共园子, 紧邻建筑可设每户的私家小庭院, 北部为私家分有, 东、西、中部之间隙分属相邻之户。故而, 园子最初设计是以8户人家为对象而展开的。待施工小半, 园子初露肖容, 甲方认为, 卖掉可惜, 欲留作公司会所之用。施工过半, 园子似有风情, 甲方又觉得作公司会所还是可惜, 决定将东边一栋别墅及其南部、北部、东部及中部间隙留作个人私家园子;而西边一栋别墅及其北部和西部空地暂时搁置, 不予着力。

园子数度易主, 加之施工断断续续, 致使设计修修改改、增增减减, 起初令人沮丧, 但之后心绪逐渐平静, 只因在修改中发现设计有不少长进。结果, 一做就是近7年。截至成文时, 逸亭、所有美人靠、云桌坐凳、嵌墙石、墙嵌镜子、过滤池盖、局部花木等还没有落实, 真可谓修园修心。

细察基地:三面临路, 且被成排的百米高楼、四层标准化别墅所裹挟;别墅将基地南北均等二分, 于周遭空地而言, 体量较大;另, 基地内除南北有约3m高差外, 别无造园明显可依仗之物。问题:如此平常无奇, 甚至先天不足之地, 如何破题?

设计任务是因围墙兴起, 索性以围墙作“楔子”, 激出生机, 诱出景境。而围墙虽以围地为归宿, 但必以取势为根本。那么, 如何取势?取什么势?

南部边界与小区道路间有公共绿地, 以复廊入境, 较单纯围墙而言, 优势有四:其一, 能更高效地化解防盗、私密、卫生、屏俗等问题;其二, 作为“楔子”, 激出生机、诱出景境的潜力巨大;其三, 能为邻里交流创造更多条件;其四, 便于营造商品房销售所关注的视觉效果。

《园冶》:廊者, ……宜曲宜长则胜。古之曲廊, 俱曲尺曲。今予所构曲廊, 之字曲者, 随形而弯, 依势而曲。或蟠山腰, 或穷水际, 通花渡壑, 蜿蜒无尽, 斯寤园之‘篆云’也。

计成似乎毫不犹豫地为廊赋予了鲜明性征:宜长宜曲;山、水、花、壑则成为弯曲所依随之形势, 蟠、穷、通、渡可谓万种风情, 而无尽通神许是真正曲意。

关于曲折, 童寯先生在《江南园林志》的开篇将其视为评判园子好坏的三个标准之一:疏密得宜、曲折尽致、眼前有景。我则将“曲折尽致”解读为打通或实现疏密得宜、眼前有景的机枢。

愿容园南复廊曲随计成, 描摹“篆云”, 诱惑形势;折遵童老, 激出生机, 制造景境:或蜷缩避让高楼停车场入口, 或偎依树木花草, 或圈就石脉, 或成全水池广狭, 或放大为亭, 或断续设门, 或漏空植物, 或通小桥, 或接岸陆……

与此同时, 曲复廊还不负重托, 曲折出更多机遇:加强了细长廊子结构的稳定, 使廊柱、界墙等得以放松, 进而诱引更多景致;不仅以曲成就了园外的公共绿地, 而且适当拓展了所营之园的空间;与私家小庭院之笔挺院墙对照, 一曲一直, 媾和诸多场景。

传统廊子以其鳞次栉比的瓦坡、柱林、花窗等承天接地, 构景框画, 美不胜收。然时过境迁, 材料迥异, 工不达意, 尤虑东坡之骂“论画以形似, 见于儿童邻”。那么, 如何以现有常见材料及结构方式构建诗意之廊、传情之物?

(1) 柯布西耶以“屋顶花园”巧妙置换了传统建筑的拱券穹窿、陡坡斜面, 赋予钢筋混凝土平顶别样风情。曲复廊也以钢筋混凝土平顶展开, 上植三角梅, 可诱出诸多意象:梅花簇拥, 蜿蜒如云, 看家护院 (防盗) , 遮俗避羞 (高楼) , 招蜂引蝶, 掩映廊君, 挑逗廊下。

(2) 廊顶之梁上翻, 悄然围土护花, 成就廊顶一带绢素, 捕获廊侧水池之悠悠反光, 以抚慰檩椽缺失之空白。

(3) 60镀锌钢管, 高2.4m, 内灌混凝土作廊柱, 欲现举重若轻之象, 消化覆土混凝土顶的沉重之气。

(4) 廊之底板非直接落地, 而是架空悬挑, 不仅内能藏水、外能收纳地被植物, 使廊之轻态变本加厉。

(5) 传统复廊界墙在于区别内外, 花窗又意欲勾引内外, 一别一勾, 半推半就, 只为风景迷人。容园曲复廊界墙以砖镂空砌筑, 因水泥砖质量太差, 外喷白, 即可获得一带曲柔花墙, 且孔隙疏密相间、内外反成, 致使远近异景、隐透生趣, 微风习习、碎影婆娑。

(6) 甲方曾低价收集了一批被弃瓦片, 托我安置;我借此在廊顶侧壁以瓦叠砌, 给燕雀造个“瓦屋”, 与燕雀为邻, 长相厮守。

在造园可凭借之物甚少的前提下, 直接叠山造胜难度较大, 以水理势相对易行。于是, 我决意借水兴发, 串联东西、沟通南北, 制造景境。而关于理水, 除计成、李渔的教诲以及先前多次亲历山间采风、古典园林写生、观摩经典山水画作外, 董豫赣先生在其《捕风捉影》里对诸多文人、造园家就水之经营进行的细致入微的发掘与梳理也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启发。

《青溪》

言入黄花川, 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 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 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 澄澄映葭苇。

王维之所以如此迷恋“青溪”, 全赖其风情万种:水在遭遇不同位置的乱石、深松、菱荇、葭苇这些差异物色时, 媾和出一系列富有情趣的变态性征——可听的水声、可观的水色、可望的水波、可鉴的水光。

或许受王维的启发, 明人邹迪光《愚公谷乘》里水的变态风情一样迷人:

吾园锡山龙山迂回曲抱, 绵密复袷, 而二泉之水从空酝酿, 不知所自出, 吾引而归之, 为嶂障之, 堰掩之, 使之可停、可走、可续、可断、可巨、可细、而惟吾之所以用;故亭榭有山, 而水为之灌漱;洞以泉, 池以泉, 沟浍以泉, 即盆盎亦以泉, 而山为之砥柱。

而晚明的张岱则更具体地刻画出“砎园”中的四种理水动作——“界”“隔”“截”“护”, 并通过经营与相关建筑的位置关系, 演绎出诸多风物景致:

寿花堂, 界以堤, 以小眉山, 以天问台, 以竹径, 则曲而长, 则水之。内宅, 隔以霞爽轩, 以酣漱, 以长廊, 以小曲桥, 以东篱, 则深而邃, 则水之。临池, 截以鲈香亭, 梅花禅, 则静而远, 则水之。缘城, 护以贞六居, 以无漏庵, 以菜园, 以邻居小户, 则閟而安, 则水之用尽。

我意于平静南园随廊拿捏一弯“青溪”, 沟通两岸, 联姻廊、陆;水面时大时小, 廊、陆若即若离。或溪、或泉、或池、或泽、或肥、或瘦、或藏、或露、或隐、或潜、或断、或续、或躲、或就、或抱、或离……水之变态勾引廊、陆骚动, 或岛、或滩、或林、或矶、或廊、或亭、或桥, 或大、或小、或宽、或窄、或正、或斜……心物互转, 或围拢畅谈、或把酒当歌、或独坐听风、或邀云仙话、或与鱼共饮、或闲游漫步、或追蜂揖蝶、或静候暗香、或听蝉闻雀、或清赏细雨、或梦游巫山……

察别墅东侧与邻居交割之地, 宽不足9m, 南园与北园约3m的高差在此降生。实乃该基地难得的造园机遇, 我决意顺势而为, 勾勒山水。而此处欲得水之万种风情, 全仗能否化出变态“山势”。于是, 我心系“青溪”, 审慎地摆弄“山势”:1) 原别墅之挺拔“山墙”佐以爬山虎, 再用高差等“引子”相诱, 可堪绝壁, 以作衬;2) 与东侧邻居相隔之墙, 且高且曲, 柔化邻里, 私募峭壁;3) 借“酒曲”扭曲之壁、覆土之顶, 成就岩象;4) 高差处, 叠石成崖;地势最低处, 挖坑挺助山岩。

与此同时, 我在“藕香榭”隔壁设“暗香亭”, 引“青溪”悄然入境:先缓设一池, 而后崖处自然成瀑, 之后“随山将万转”, 低洼处顺势成潭, 后藏于“云悠厅”下。其间, 我还特意设一修廊临水, 以使水“深而邃”, 且可停、可走、可续、可断、可巨、可细、可听、可望、可看、可鉴。

细察东楼别墅之北侧场地, 临近建筑自东向西有许多井盖, 其下乃管道线路。强行拆迁实属下策, 若就势分化为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两个水池, 即可多全:1) 因物不改, 保护了原有管道、井盖;2) 确保了半地下室真正的临水之意;3) 使原有粗陋井盖悄悄化身为若干小岛、水矶 (石头圈围, 盖顶置盆栽, 方便检修) ;4) 高下自然成瀑, 活跃水文;5) 使建筑南侧天井之“青瀑” (青砖叠涩弧下, 雨后生青苔, 借光升华为瀑) 、室内泳池、临水厅、北园水池、小石潭等水象之气脉得以融会贯通;6) 两个水池合力扩大了水面, 唱和南水之曲长、东水之深邃, 并借助板桥、“云悠厅”“百果隅”等图谋“静而远”“閟而安”之意境。

容园虽无缘山胜, 然可图地脉筋骨之石或谋未山先麓之意。浑朴自然, 则是容园所有叠石欲寻之气。

“松风处”与曲复廊之间欲设桥以截水引渡, 于是我特意挑选一厚实石板做桥体, 并在桥头置若干青苔石相护佑, 同时植几根藤蔓加以掩映, 一切力求古拙。

柳宗元传唱千古的散文《小石潭记》无疑是最直接的启发:

下见小潭, 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 近岸, 卷石底以出, 为坻, 为屿, 为嵁, 为岩。青树翠蔓, 蒙络摇缀, 参差披拂。

坻, 小渚也;屿, 平地小山也;嵁, 不平山岩也。我先于西墙置几块大石以定局, 再于旁侧放几块小石作点缀, 而后于素混凝土壁前设进退之片石以同化素混凝土壁而并成山岩, 接着于水表及水中隐约之处零星散布若干石块做补衬, 最后引藤蔓以醒活。如此, 期许为东园提供无尽风情。

东、西山墙之缝隙, 本有狭窄之相 (宽3.8m、长约18m、高约16m) , 然我仍欲“落井下石” (“平婆”老树旁的拙石乃为起势) , 于隙缝内再叠2.5～3m高的峭壁, 将路径压缩在1m之内, 使其愈窄愈险、愈崎愈岖。同时, 峭壁左躲右闪, 或贴墙直上, 或弯曲架空而成洞穴, 不仅能有效避让或掩藏原有山墙外挂水表、恒温泳池的外置烟囱及进气门、排风扇等, 而且可顺势营造出曲折深远的山峡气象。另外, 峭壁顶及侧面石缝留土种植小灌木及野草藤蔓, 与原有建筑墙边种植的爬山虎合力共谋、勾魂摄魄 (山峡) 。如此, 渴望能假借成势, 获得幽幽峡谷、“一线天”机, 并为“临水厅”的西窥提供两卷水墨山景。

“踏青”而上, 我特意植一弯古朴树, 并邀窠石簇拥:或临壁独处、或偎树闲卧、或探头张望、或埋头酣睡、或相互挤压、或礼让有道以安柴扉、或小藤缠绕、或青苔点染……欲以此引领山势、护卫峡口, 并实现甲方提出的两个小庭院之间的君子之隔。

回顾南园, 还有几点不足之处:1) 曲复廊之外围曲意待丰;2) 视线经营不够精到, 未能彻底回避园外百米高层住宅楼;3) 虽惜乎现实, 然浓墨重彩的北园高低水池间叠水, 于“临水厅”内却观赏不到, 甚是遗憾;4) 南边小庭院作为关节, 着力不够。

反思之一:

当代造园研究, 基本都会冠以“文人”造园, 这是非常有意义的, 也是被广泛认可的。但是, 在研究“文人”造园时, 主要关注的是绘画与造园的关系;即便偶有谈及诗词与造园的关系, 要么泛泛而谈一笔带过, 要么只是意境之类的标题引用。或许, 这是深受西方建筑研究套路的影响;也或许, 这是视觉形式上最直接的关联。可是, 对于“文人”这样一个中国传统社会中特殊的群体而言, 文学是第一等重要的、也是最基本的, 其次是书法, 最后才是绘画。历史上每个时代的文学思潮, 可谓是当时社会的显学, 会深深影响当时“文人”阶层的思想, 影响“文人”活动。故而, 要研究“文人”造园, 绕过作为“文人”首要的必备条件——文学, 而只描绘画, 可能会障住很多问题。若反之, 则一些造园思想、造园问题将会更加清晰。

试略举一例:文体与造园的关系。纵观文学史与造园史, 我们不难发现一些对照关系:汉代文学的盛行文体是赋, 汉代园林的典型是苑 (囿) 、圃;唐代文学的盛行文体是诗, 唐代园林的典型是别业、山庄;宋代文学的盛行文体是词, 宋代园林的代表是文人园林;明清文学的盛行文体是小说与戏剧, 明清园林的代表则是江南园林。那么, 这些对照关系, 有何妙处呢?汉赋一方面承受荀赋、《楚辞》的影响, 一方面又承受战国策士文华丽壮大的气象, 形成靡丽多夸、罗列铺陈的特征;而汉代的苑囿、场圃, 多以面积广袤、物类品种繁多为其要务。唐代的律诗与绝句, 在内容、文辞、格律等的推敲上可谓登峰造极, 一首诗是一个场景, 众多诗汇集成册则构成诗集, 虽然有长诗或组诗, 但大多数诗是独立存在的;而唐代的别业、山庄, 大多依托自然地形, 面积也非常大, 由若干个场景组合而成, 一个一个的场景都有意境, 但每个场景基本是独立的, 很少着力场景之间的关联。继承古乐府, 融合南朝的清商曲、吴歌曲以及胡乐等, 宋代文人以诗才为功底来填词, 使词 (长短句) 这种文体在宋代成为时尚。然而, 与诗一样, 一阙词大多是一个独立场景, 众多词汇集而成词集。宋代文人园林兴盛, 开始不必完全依托自然山水而能够人力经营来缩拟模仿自然山水之形胜, 开始不拘泥于写实而走向写意, 开始关注场景与场景之间的关联, 但着力依然不大;造园诸要素如山形、水体、花木、建筑等不追求品类之繁复, 也不过多划分景域或景区, 细节处理较唐代更加细腻、精致。明清之章回体小说、戏剧, 人物、故事、场景等可以贯穿始终、环环相扣, 且能将诗、词、歌、赋等其他文体全部融入而且发挥各自独特之作用。明清园林, 用地规模等较前代大大缩减, 且大多位于城市内, 那么如何在咫尺之内塑造山林园居意境?每个场景固然非常重要, 可以是“一首诗”“一阙词”, 但必须要在场景与场景之间的关系上下功夫, 因为土地的紧张不允许用松散的“诗集”“词集”方式做场景的罗列。而小说、戏剧的文体类型, 无疑为明清园林布局谋篇提供了相应的养分。

反思之二:

当我们在极力推崇“文人”造园时, 不可忽视工匠, 否则必将又是纸上谈兵。在农耕文明的传统社会中, 社会阶层分为士、农、工、商, 造园之匠人与文人士大夫的园主及造园师之间的隔阂较现代社会要小 (从史料来看, 文人士大夫与匠人之间的沟通是非常密切的) 。而当代社会中, 工人与园主、设计师之间的客观隔阂较以往都大, 倘若不深入研究工匠、工法, 只论“文人”的造园理想, 恐怕就是“叶公好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