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与生活息息相关的菜市场, 其使用空间充满了烟火气息。社会在进步, 城市里传统的菜市场空间也在逐步向集中的室内场所转化, 变得干净、整洁、光线充足, 但在一些老旧社区中, 还依然保留着专门的菜市场空间, 以提供一种更为廉价、便捷的交易场所。而乡镇的菜市场, 显然区别于城市里的交易环境。以“赶集”定义的乡镇, 其市场并非是全天候的交易场所, 而是具有间隔性与周期性的交易空间。同时, 随着乡村旅游的盛行, 菜市场也成为了节日性交易活动的共享场所。

项目位于十堰市竹溪县龙坝镇, 紧邻竹溪县城。作为距县政府最近的一个城郊乡镇, 龙坝镇提供了主要的农副产品等生活资源。和其他的乡镇一样, 龙坝也是沿着国道逐步发展起来的乡镇——乡村人口向这里集中, 从而产生了医院、学校、供销社、银行等一系列日常生活设施。但这里的农贸市场却还一直延续着最传统的方式——门前小店、当街屠宰等零散的买卖关系。随着乡村旅游的兴起, 农产品的供求关系得到改善, 越来越多的城市人口愿意回到乡镇去直接获取新鲜的农副产品;同时随着小镇人口的增加, 就要求有稳定的买卖场所。为此镇政府选择了紧邻主干道的一块空地, 作为一个2 500m²左右菜市场的选址。在菜市场的设计要求中, 除了为当地居民提供相对优质的购物环境以外, 同时还要承担一年一度的年货节等节气性活动。

区别于城市建设用地, 这里没有具体的用地红线, 也无法提供具体的退线要求。乡镇主要干道、乡村便道与一条蜿蜒经过的排水渠基本限定了场地的有形边界, 而无形的边界则来自于东侧相邻的村民自建房对自身房前院林地 (菜地) 的场地需求。整个用地低于外部道路近2m, 同时场地内部北高南低, 环境闭塞, 情况复杂。然而, 这样的限制条件也为设计带来了不同的思考方向与方法:一方面处理好建筑的边界, 用相对自由的边界来保持与周遭环境和村民自建房的和谐共处成为了菜市场体量介入的探索方向;另一方面, 在利用现有场地高差的同时, 自觉回避先验性的高空大棚, 通过降低建筑物高度减少对现有民宅的空间压迫, 并通过寻找局部的高度突破来获得标志性的视觉突围。

在获得边界认知与体量关系的初步意向后, 我们并未立即展开对于功能布局、平面细节的进一步思考, 而是回到菜市场内部真实发生的行为关系上。菜市场与城市生活中的超市空间不同, 超市早已消解了独立的卖方单位, 商品在被统一销售的同时, 也让售卖者从商品的拥有者转变为商品销售的服务者, 传统市场那种一一对应的买卖双方被彻底瓦解, 售卖空间也只存在通道与商品的二元关系。商品被统一标价, 传统市场内的卖方空间领域 (位于商品背后) 被取缔。而乡镇市场的活力, 正好表现在依然保持了买卖双方一一对应的空间关系, 讨价还价成为古往今来买卖活动的焦点。保留卖方的空间领域, 形成卖方、商品和买方三者的对话关系, 成为了设计最为有力的出发点。

在传统市场设计中, 买卖关系仅通过摊位与过道进行平面上的划分, 通常形成带状的交易动线, 其直接的空间反馈带有平铺的、匀质的单一属性。如果延续这一传统的空间模式, 在高度上的控制显然会有悖于期望削弱建筑体量对民宅的影响这一意向诉求;而区分不同的空间高度, 即可减弱市场与民宅之间由于距离过近所带来的影响。与此同时, 改变通道模式, 即改变买卖双方的位置关系, 从单一的带状体系向田字形网状体系转变, 呈现了重复性的“单元”特征——由摊位围合成一组内向的卖方空间, 而买方空间 (通道) 顺应布置在其周围。令人兴奋的是, 这种逻辑恰好契合了买卖关系的生活图景:“单元”被抽象成散落在城镇边角的固定或是移动的售卖亭;而联系空间 (通道) 则成为“街道”, 负责串联起各个售卖“单元”。

商品被陈列在摊位上, 获得如剧场般的“舞台”光线, 其色泽与质感被明显增强。售卖者对商品的整理、分解与腾挪, 正如同木偶剧背后的操作一般。这种单一买卖行为组合的单元, 亦可获得丰富的组织关系。

通过研究每个摊位适宜的长度和宽度、内外的差别以及剖面关系的区别, 有助于获得最后的适宜尺度并最终形成稳定的“单元”特征。单元中心由一个可提供自来水的金属菜盆控制, 暗示了农贸市场这一空间场所的鲜明特征, 方便清洁, 也便于对蔬菜的保鲜管理。而“单元”的重复与叠加则衍生出空间的节奏感, 形成聚落的特征, 并以此建立起中心到边缘的秩序。适量增加的具有闭合功能的铺面则作为边界的填充和补给, 同时让出入口的半室外开放空间成为“聚落”的延伸, 挤入两栋民宅之前, 作为进入市场的“序”;而辅助的卫生间与垃圾收集站则向另一侧延展, 探向机动车出入口, 对应功能上的需求。

通过大屋面与中性的支撑构件形成一个匀质空间, 这是市场类建筑普遍采用的空间原型, 它与内部所发生的事件脱钩, 从而获得使用上的弹性。而单元式一一对应的反馈, 则有效地建立了买卖双方对空间领域的获取及控制。卖方单元作为“商品”具有展示性、透明性以及商品自身的特征, 理应获得明亮的光线、纵向的空间高度以及更高的视角;而买方空间则自然地围绕在其周边, 以平铺的方式连接不同的售卖单元。

在平面关系上, 单元内部活动区间为4.4m×4.4m, 除掉中心控制的1.2m×1.2m的菜盆空间, 实际可活动区域为1.6m宽的回字形场所, 刚好满足售卖者在坐姿时所需的1m宽度, 并留出了0.6m的过道/操作空间。而探出4.5m轴网的宽度为0.75m, 恰好留下净宽3m的买方通道尺度, 可以在两股提菜篮等工具的人流宽度2m的基础上, 再叠加对向摊位同时买卖所需的基本宽度1m。由此, 单位售卖摊位获得了0.8m宽、4.2～5.2m长不等的商品展示区域。这一尺度, 契合了当下农贸菜市场内所设摊位的平均占有面积。

在竖向关系上, 6.3m的售卖单元净高与3.5m的买方连接空间净高被塑造与并置, 形成了视觉上的强烈对比与身体经验的行为暗示, 类似舞台与观众的尺度对比, 具有强烈的戏剧化表达。而3.5m的净高是一种日常的空间体验 (办公及居住空间净高通常为3.0～4.0m) 。摊位与走道之间0.2m的落差, 一方面区分了走道与摊位的空间关系;另一方面, 增加的0.2m高度加上售卖者的休息凳高度, 可以保证坐姿时的售卖视线与买方视线处在同一水平关系, 从而强化了单元空间成为市场主角的分配原则。通过菜市场的入口与乡道的连接包括台阶与转折的坡道, 消解了场地与道路接近2m的竖向落差。从入口的方向看去, 建筑物不再高高在上, 延伸出的大屋面被几根纤细的柱子支撑, 以极低的姿态接近观者, 仿若触手可及。

选择钢结构作为主要支撑构件成为一种结果表现。21世纪初,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和务工潮的出现, 原本稳定的乡镇结构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传统的手工艺人进入到快速的城市化作业中, 青年人不再愿意拜师学艺。同时环境保护理念和机械化作业的出现, 让传统的建筑材料开始发生变化, 机器压制烧结的页岩砖取代了品质上乘的黏土红砖, 水泥砖、空心砖等一批新型墙体材料也应运而生。钢筋混凝土结构体系代替了传统的砖混结构, 砖墙本身已经不再是外部视觉的主要元素, 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的抹灰或锃亮的瓷砖。这一现象成为近20年来内陆普通乡镇的统一面貌。而钢结构则是以建筑物上加建的“棚子”作为主要的外部特征而呈现的。观察发现, 这种“棚子”几乎成为了主要的建筑元素出现在乡镇大约50%的建筑主体中, 一跃成为当下乡镇图景中最为统一的视觉要素 (其特点是四角支撑, 金属屋面的底部为银灰色, 顶部大部分为蓝色) 。显然, 即便我们从主观上更希望乡镇的面貌是历史的、古朴的, 是青砖灰瓦, 有浓郁的乡土气息, 是这一代人记忆里该有的那个样子, 然而现实终究无法回避。钢结构屋面更经济、方便安装同时耐久性好的特点, 是它能够蓬勃发展的关键, 即使它粗糙与单一。

我们有理由相信, 这种看起来临时性的“棚子”完全能够成为当下乡镇图景里的主角, 成为这个时代的记录者, 成为乡镇城市化发展的注脚。通过“单元”的方式, 沿用这种轻质的、看起来临时性的结构及顶部围护材料, 显然能更有效地区分那些被保护的地域主义建筑。100mm×100mm×6mm的方钢柱间隔4.5m布置, 加上纵向的双夹C型钢梁托起的大小屋面, 营造出和那些“棚子”出奇一致的漂浮感。结构力量, 成为市场内部空间主要的叙事逻辑。

波纹金属板覆盖了整个市场主体。内外统一的银灰色区别于乡镇中常见的蓝色面层, 彰显了独特的性格语言, 是一种谨慎选择的结果。探出大屋面的单元屋面具有不同的坡度, 形成了丰富的外部节奏, 而屋面底部增加了不同色彩的涂层, 配合进入的光线, 营造出丰富的视觉效果, 很好地应对了作为“剧场”的单元空间, 五光十色的农产品被抽象成“剧”或者展品, 呈现出极其戏剧化的场面。

自由的曲线矮墙和实体的铺面高墙共同界定了建筑边界, 但封闭与开放均对应了不同功能场所的使用需求, 充足的通风和光照也保证了运营需求的能耗最低值。主体墙面的基层抹灰即为最终的完成效果, 暗示了当下乡镇建筑的普遍做法, 也是造价限制下的一种低技策略。而入口开放空间的曲线矮墙则保留了页岩砖原本的质感, 通过略有讲究的砌筑方式获得了镂空后的活跃效果。但不可否认的是, 和传统的黏土砖相比, 页岩砖无论是质感、精度还是色泽都相去甚远, 用当下的表述来讲, 已经失去了灵魂。

龙坝镇菜市场的设计和建造, 恰好赶在美丽乡村、全域旅游盛行的当下, 获得了现实层面操作的可行性。与此同时, 千篇一律的美丽乡村, 泛滥的地域主义, 毫无节制的“土”味盛行, 让我们开始反思到底何为地域、何为当下?以单元式空间类型作为基本研究对象, 以人的身体经验与尺度作为设计的根本出发点, 通过观察与反思, 也可谓是一次不错的介入尝试和解答。

业主:湖北省竹溪县龙坝镇政府

建设地点:湖北省竹溪县龙坝镇

建筑设计:小写建筑事务所

项目负责人:李伟、袁媛

设计团队:胡兴、曾文娟、姜鹏、袁帅、汪思民、贺雨晴、马薇、董怡萍

总建筑面积:2 500m

设计时间:2016.12～2017.08

建造时间:2017.10～2019.01

摄影:何炼/直译建筑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