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弗朗西斯·马尔格雷夫 (Harry Francis Mallgrave) 曾说, “我们感兴趣于如何能够关注建筑艺术的建构性, 同时又不削弱建筑再现价值的能力?我们如何能够在探究建筑本体呈现的同时不忘用建筑形式表现其他意义的诗性可能?”^[1]在娄山关红军战斗遗址陈列馆设计的细部建造中, 正是遵循了这个原则——细部建构不仅取决于实用性, 也取决于与建筑设计概念和情感的协调一致性。“细节处理的原则是为了呈现建筑与自然的交融, 通过材料的初始质感表达, 以及材料之间不事雕琢的‘刚性’交接”^[2], 来揭示建筑本体的物性, 通过不同材料的冲突并置映射出建筑对待历史事件所秉承的客观立场。

娄山关红军战斗遗址陈列馆位于贵州省遵义市娄山关山脉之间的山谷中, 这片山谷在先前的开发中已被生硬地平整为水泥停车场。即便如此, 场地周边依然保持着较好的原生态环境。因此, 在设计和建设的过程中, 自然与人工之间的矛盾是项目不可回避的话题。

群山环绕的场地南面紧邻翻山的国道, 是到达场地的主要途径。场地的东北角, 是两侧山体间形成的巨大冲沟;场地西北角的山谷之间, 则是通往山上战斗遗址的上山步道。在高低起伏的地形之中游走, 眼前的景色交替变幻。意大利建筑师维托里奥·戈里高蒂对基地的天体学含义解读对我们关于建筑与场地的认知有着重要的启发:“建筑的起源既不是茅屋, 也不是洞穴或者什么神秘的乐园中的亚当之屋。在人类还没有将支撑转化为柱子, 或者将屋顶转化为山花以及用石块进行砌筑之前, 人类已经将石块置于大地, 在混沌一片的宇宙中认知大地, 对它进行思考和修改。”^[1]处于这片绵延不绝、峭壁绝立的苍莽大地, 建筑的本质意义已不在于形式, 而在于通过建筑的介入激发出场地的精神。

出于对自然环境的尊重, 陈列馆的主体功能被置于地下, 露出地表的是两个垂直与水平的曲面, 曲面的交汇处形成建筑的主入口。垂直曲面从地面升起, 在场地的东北角达到最高点, 以“关口”的形态回应基地东北角的峡谷。

场地周边的山体地势北高南低, 原先开发时为了切出平整的场地, 人为地在场地周边和山体之间塑造出生硬的垂直挡墙。陈列馆采取将建筑介入与地景还原相结合的“自然缝合”策略, 顺应山体走势规律对现状进行微地形改造。从盘山公路进入陈列馆场地后, 地面“断裂”形成一起、一伏两条路径:水平的曲面从场地中由南向北逐渐升起, 直至连接至场地北面通向山上遗址的上山步道, 消除了原有停车场与周边山体之间的断崖, 恢复了自然山地连续完整的地形景观;另一边地面从场地南面往北面缓慢下行至陈列馆的主入口。除了这两条必经的参观路径之外, 地面上再无硬质铺地。建筑水平地伸展匍匐于山谷之中, 以对自然环境抽象再现的方式, 与大地融为一体。

业主:遵义市娄山关管理处

建设地点:贵州省遵义市汇川区娄山关景区

建筑设计: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 (集团) 有限公司

项目负责人:任力之

设计团队:李楚婧、廖凯、邹昊阳、王金蕾 (建筑) 李学平、高之楠 (结构) 任亚慧、吴杰、邰燕荣 (室内) 宋利骏、滕华伟 (景观) 杨玲、陈文祥 (给排水) 谭立民 (暖通) 彭岩 (强弱电)

建筑面积:6 056m²

设计时间:2015.06~2016.04

建成时间:2017.05

摄影:章勇、邱小兵

从空中俯瞰, 陈列馆的平面是一张由若干曲线与曲面构成的抽象几何图, 这些曲面之间的分离与融合创造了由曲面边界限定的丰富空间体验。看似随机的线型变换其实是建筑内部空间逻辑投射的结果——线与面的三处“撕口”形成了通向地下的垂直空间, 同时将光线和空气引入建筑内部, 也暗示了展览、办公、后勤三大功能区的入口。

作为战斗遗址的陈列馆, 建筑既是一种物质性体现, 又是一种再现性表现。在时隔八十年之后重新审视历史, 我们希望参观者能以更为客观、平和的心态去回顾昔日的战斗, 珍惜当下的和平。通过抽象的建筑形式、材料来营造《忆秦娥·娄山关》¹中的意境, 引导观者以静思的方式追溯与纪念, 在建筑中传递“历史性”意义。

为了强化建筑外在的抽象性特征, 建筑内部的空间也延续了抽象构建的原则。建筑的支撑结构关系被尽可能地隐藏, 仅有两片露出地面的曲面对形式结构的表达也简化到极致:投射出地上建筑门厅空间的水平曲面一端与大地相连, 另一端搁置在从地面升起的垂直曲面上, 整个板面似乎仅以两点支撑。屋面与支撑结构的受力关系被隐藏, 结构细节的表达被减到最少。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谈及抽象空间, 认为这是“从空间中的‘物的生产’到空间的生产”。抽象空间, 即被概念化的空间, 弱化了空间界面的材料, 使人从对空间表观形态的感知转到对空间本身的感知上来, 呈现为“代替日常现实空间的一种符码系统”^[3]。建筑对空间本体性的呈现, 传达出建筑以客观视角再现历史事实的立场。

为了获得完全无柱的抽象空间, 陈列馆门厅的入口灰空间采用了大跨度预应力混凝土径向梁, 梁的最大跨度达25m。水平曲面的底部处理延续了“面”的原则, 1.2m高的大梁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完全无缝的顶面之上, 灰空间的吊顶采用了宽1.2m、长3m、厚8mm的钢板, 板块之间的缝隙经焊接打磨之后, 表面再进行一体氟碳喷涂, 连续的吊顶平面隐藏了建筑结构的建构关系, 建筑中的柱、墙、顶棚等建筑元素被分离, 所有的体量关系都被转换成面与面的交接, 水平板片获得了非建构性的漂浮感, 无限的水平空间也由室外延续到了室内。

除了让主体结构消隐, 立面的围护结构也采用最大化消隐的设计。因此, 入口门厅的玻璃支撑结构选择了能够做到最小的T形钢板肋的竖明横隐玻璃幕墙系统, 实心的T形钢板竖龙骨的腹板为30mm (厚) ×250mm (深) , 竖向的T形钢板竖龙骨与横向的T形钢板横龙骨通过螺栓连接, 所有的构件都采用工厂加工, 减少现场焊接, 在不同层面强化了建筑的纯粹性。

“材料的性质决定形式的性质”^[4], 陈列馆的构成曲面被赋予了不同性格的材料, 材料的表面呈现出不事雕琢的初始质感, 材料之间采用“刚性”的方式交接:不同板片元素的线、面之间精确对位, 不同材料的交接节点以“分离”的方式消失, 通过强烈的材性对比——粗糙与光滑、沉重与轻盈、人工与自然, 形成冲突并置。板片之间产生若即若离的相切关系, 形成空间的张拉, 塑造出无限延伸和寂静的抽象空间。

陈列馆外部空间的材质主要由锈色耐候钢板、玻璃、石材、水体构成。围绕场地一周的弧形墙体采用锈色耐候钢板, 犹如“铜墙铁壁”, 暗示建筑和战斗之间的隐秘关联。耐候钢板表面保留着钢板自然氧化的痕迹, 透着原始粗犷的质感。作为唯一暗示建筑文化属性的符码, 锈红色钢板从周边的自然环境中显现出来, 与翠绿的树林背景交相辉映。此外, 其他材质的运用也都试图使建筑体量消融于环境中, 例如透明玻璃兼具透明与反射的双重属性, 从室外看, 玻璃通过对周围环境的反射, 将自身及其围合的体量隐匿了, 突出水平曲面与垂直曲面搭接形成的抽象图案。位于场地中央的静水池, 犹如镜面倒映着建筑周围的群山绿树, 巧妙地将“自然”转换为建筑的一部分, 构筑建筑与自然共生的画面。

贵州的群山中隐匿着丰富的少数民族历史和古老的传统习俗, 贵州黔东南布依族的石板房民居体现了生于大山中的智慧。布依族的村寨多布置在依山傍水的地带, 民居的墙面与屋顶都采用石板铺砌, 醒目的灰色和土红色的石头墙与浅色的石板屋面透露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朴实而又自然。

展厅东侧的下沉庭院是日常展厅后勤管理流线的出入口。庭院挡土墙采用干砌片石的做法, 青色石板取材于附近采石场的边角料, 干砌的做法延续了贵州山区布依族的原生干砌片石墙体的传统, 厚薄不一的石板外观不经任何处理, 完全裸露石材加工留下的自然斧斩面。看似随意堆砌的片石墙体其实有着严格的放线和限位, 弧形墙体的砌筑给施工控制增加了难度, 加上当地传统的石匠已所剩无几, 干砌片石的过程颇费周折。完成后的青色石板墙与顶面醒目的红色锈钢板屋檐交相辉映, 表达了现代与传统、城市工业化与乡村手工艺的互动。

细部的建构同样也遵循了建筑“消隐”的设计原则。环绕场地一周的“铜墙铁壁”既是挡土墙, 又是阻挡山洪的安全堤, 为了防止山洪倒灌至地下空间, 采取了防、排结合的措施。在北侧朝向山体冲沟的部分, 对原始地形稍加改造, 形成自然的洼地, 如果冲沟中形成的巨大洪流一时来不及外排, 这里可以作为临时的蓄水池。为了避免挡墙的顶部产生一条生硬的人工排水沟, 结合场地天然的地形设计了一圈“草旱沟”, 将山体冲刷下来的雨水导向地势低洼处排放。最后, 沿着场地一圈的锈钢板弧墙中暗藏了一条泄洪沟, 作为防止洪水灌入地下室的最后一道防线。

建筑西南侧的下沉庭院给办公管理人员提供了独立的流线, 同时也利用下沉庭院解决了办公区域的采光通风问题。为了获得玻璃界面的纯粹性, 办公区域的玻璃幕墙采用了上下入槽的橱窗玻璃系统, 形成没有任何显性玻璃龙骨分格的连续透明玻璃界面。同时, 为了满足开窗通风的要求, 我们在玻璃界面中有规律地插入凹缝, 利用凹缝的两侧设置开启扇, 既保持了玻璃界面的完整通透性, 又满足了通风的要求。在办公区域设置机械通风系统, 利用檐口下方的金属张拉网吊顶进行排风, 将机电设施与建筑的形式及材料结合起来。

以数字技术为核心的科技革命改变了人们日常的思想行为以及生活方式, 亦重构了数字时代的建筑生态。新材料与新技术的支撑, 衍生出新的建筑形式与空间架构, 数字加工的方式激发出传统建筑材料更多的表现力。

另一方面, 施工管理薄弱、专业化施工技术人员缺失、有限的工程预算是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建筑施工环节经常面临的问题。陈列馆的复杂曲面亟需将数字技术作为空间建构与施工建造的手段加以利用。与此同时, 利用数字技术对复杂形式进行简化, 也增加了复杂形式构造设计的经济性与可行性。

围合建筑主入口北侧下沉庭院的双曲面锈钢板, 通过三维数字化模拟, 将非标构件简化为标准单元平板, 并精简了单元构件的数量, 而人工操作的可调节构造设计实现了标准单元构件的精确拼装, 降低了建造难度, 缩短了施工周期。

场地中央水池的三维曲面边缘采用工业化预制拼装的玻璃纤维混凝土制品, 异形的双曲面板块几乎每块都不相同, 利用工厂数控机械加工技术, 每个板块的差异以及暗藏灯槽、出水口等细部构造都得到了精确的反映, 经过编号的预制构件再经由物流供应链运输、当地拼装的方式完成整个过程的建造。综上, 数字技术改变了建造实现的过程, 降低了现场制作对环境的破坏;与此同时, 数字建造技术的材料加工和控制所带来的施工效率与精度, 为现实制约条件下的乡村建造实践提供了有效的参考。

老子在《道德经》中提出“大方无隅, 大器晚成。大音希声, 大象无形”的美学观念, 意在推崇自然而非人为的美, 这也是我们在建筑设计中努力追求的境界。使建筑消融于自然的设计理念贯穿了整个陈列馆从概念设计到细部建构的全过程, 看似直白裸露、毫无细部的建筑形式, 实则是经过精确思考的“有意无形”, “无形”的细部建构最大程度还原了初始的建筑设计概念, 在呈现出建筑本体的同时传达出建筑诗意的美学。